■张忌 1 陈巧生,该做午饭了吧,你看看都几点了? 我躺在藤椅上有气无力地叫唤着,陈巧生没抬头,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堆塑料瓶子。那些瓶子在日光下发出一种轻浮脏污的光芒。我用双手撑住吱嘎作响的藤椅扶手,站起身来。不知道是饿狠了,还是在太阳下晒太久,我的脑袋一阵晕眩。我定了定神,走到陈巧生边上蹲下,我捡起个塑料瓶,对着太阳照了照。 操!我大叫一声,陈巧生没留意,差点吓个跟头。 你他娘地吼什么,姆个卵泡,害老子又数错。 陈巧生,我们发大财了。你快看这瓶子。 陈巧生一脸迷惑地将头往瓶子上凑。 你看这瓶底,看见没?有落款,大清乾隆年制。典型的官窑,这可是开门的好东西! 陈巧生将瓶子夺走,用力砸在地上。 哎呀,陈巧生,你这是干吗?这么好的宝贝,你怎么能说砸就砸了呢?作孽啊。 我啧啧地惋惜,掸了掸手上的灰尘,站起身来。 陈巧生,搞点吃的吧,再饿下去,你们陈家可要绝种了。 哼,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,一分钱不掏,现在倒想问我讨吃的。不劳动者不得食,懂不懂? 你看你这个人,总是这么斤斤计较。哎,陈巧生,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? 打什么赌? 你煮一锅水,扔个硬币下去,我能伸手将这硬币从沸水里夹出来,你信不信? 少来这套,我懂。电视里学来的吧?下面烧一锅冷水,上面弄点沸油,你当我呆头啊? 什么都忖得出,我哪能做那事?这样,水你亲自烧,硬币你亲手扔,行不行?不过,我要跟你说清楚,如果我能把硬币夹出来,以后你就别再提什么白吃白住的事,怎么样? 那你要是夹不出呢? 马上滚蛋,绝不诓你。其实我也是好心,你想想看,你那么老,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,要是生病了,死了烂了都没人知道,有我在,你不就可以安度晚年了吗? 你他娘的别说这些恶话咒我。我就答应你,看你能变出什么戏法来。 陈巧生在炉子上烧起一锅开水,然后掏出个硬币扔进去。 你快些,莫等水凉了。 我笑笑,捋起袖子,将手插入热气腾腾的锅里。锅里热气熏人,根本看不出硬币在哪里,我在里头慢吞吞地摸了一圈。摸上硬币后,我得意的在陈巧生眼前晃了晃。陈巧生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样。他也学我的样子,将手往水里伸,但很快便触电般缩回。 陈文广,你他娘的哪里学来这本事?你不是当过扒手吧? 陈巧生,你觉得你的种会做那么下作的事吗? 说着,我便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浇自己的手。浇透一遍,我又将肥皂涂抹在上面冷却。我知道,很快,我的手臂上便会生起一个个白色的水泡。陈巧生哪里知道,38岁以后,我就对温度和疼痛没有感觉了。 那时,我还住在冯丽家。我应该是在一张报纸的征婚广告里找到冯丽的。我总是擅长利用各种渠道寻找女人。几次接触后,冯丽对我印象不错。那时,我把自己成功地包装成一个事业尚在低谷理想却很远大的男人。很快,我便搬到了她家。那时,天气刚好入冬。要知道,此前我那个月租金元的出租房,甚至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。 那一天,我跟往常一样洗热水澡。站在蓬头下,不知怎么回事,我总觉得水不够热。我不停地拧那个水温把手,直到无法拧动为止。洗完澡,我急匆匆地来到房间,跟冯丽做爱。我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做爱了,那段时间,冯丽很忙,她在一家羽绒被厂上班。正是旺季,她每日里都是疲惫不堪地回家,以至于我连在床上献殷勤的机会都没有。 刚做到一半的时候,冯丽忽然见鬼般地尖叫起来。她用手指着我的身体,惊慌失措。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红得像根胡萝卜,许多地方还冒出了白色的水泡。这时,我想起了之前洗澡的场景。操,我他娘的被烫伤了,可我却对此毫无知觉。 第二天,医院检查,毫无结果。从医生的神情来看,他似乎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病症。后来,我又去了宁波、杭州、上海。最后,医院,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胖医生告诉我,我得的是一种叫脊髓空洞症的毛病,这毛病是由小脑扁桃体下疝引起的。这个医生还告诉我,目前,还没有什么药可以根治这样的毛病,只有手术将小脑割掉一部分才有一条生路。 我从没见过我的小脑是长什么样子的。我吃过猪脑还有羊脑,放在碟子里,就那么一丁点。我不确定我的小脑比猪脑大多少。我可不敢让人打开我的头颅,然后将里面的脑子割掉一部分。胆小不丢人,据说以前曹操也不敢让人打开头颅。当然我不能跟曹操比,我不仅胆小,我还穷。我都没好意思问医生做这样一个手术需要多少钱。 从上海回来后,我几乎不喝热水,因为我没办法感知水温,我怕烫伤自己的口腔和喉咙。洗澡时,我也是小心翼翼地用温度计量好水温,才敢入水。这些繁琐的步骤经常让我觉得无比厌烦,似乎我不是在生活,而是在做实验。天冷天热,我也无法感知。每日起床后,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窗口,看别人穿了什么衣服,我再学着穿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陈巧生便逼着我学会了生活自理。可让我无法想象的是,活到半辈子,我却不会穿衣服了。 尽管我是那样的小心谨慎,但这些笨拙的掩饰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冯丽的眼睛,她选择和我分手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,我想。如果将她换做我,我也会这样做。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名分,露水夫妻而已。在认识我之前,冯丽的丈夫曾在床上瘫痪十年,最后在痛苦不堪中死去。死后,她遇到了我。原本,她指望我能成为她的依靠。可我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依靠的男人,冯丽不可能让自己重新陷入原先那样的婚姻困境。我理解她。 临走时,冯丽塞给我元钱。她看着我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 多穿件衣服吧,今天冷。 我笑笑,没说话。 以后,还是找份工作吧。 我依旧没应声,只是笑。我接过冯丽手中的钱,走了出来。走到楼下的时候,我用力捻着那几张纸币,忽然觉得心里很难过。好了,从这一刻开始,我的人生就算基本结束了,剩下的日子就像手中的纸币一样少。以后怎么办,我不知道。最重要的是,在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发作的时候,我得找个地方好好等死。 2 每日清晨,天还没亮陈巧生就起床了,我真怀疑他前世是公鸡投胎的。起床后,他就在房间里折腾,丁零当啷,各种声响,吵得我无法熟睡。我疑心他是故意的,想赶我走。那时,正是我入睡没多久的辰光。 被吵醒后,我需要很长时间来确定自己是生活在现在还是从前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这里,17岁时,我那位阴郁的母亲终于忍受不了陈巧生无休止的辱骂和殴打,畅饮下半瓶敌敌畏,成功死去。母亲死后,我就毅然决然地逃离了这个破院子。这么多年后,当我无处可去时,我又像寻找乳头的婴儿一样找到这里。其实,这样的事情,当年的陈巧生便有过定论。陈巧生说,你是我的种,跑不掉的,你早晚要回这里。陈巧生就像一个伟人,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穿了几十年的光景。 陈巧生盯着我布满水泡的双手,你他娘的可真狠,为了跟老子省几个钱,情愿废了手。看这水泡,抹过菜籽油了吗? 哼,你家有菜籽油吗? 你不交房租,不交饭钱,我哪里来的钱买菜籽油? 你看你看,又来了。陈巧生,愿赌服输,别老是耍赖。 哼,天底下就没你这样的儿子,自己老子的名字像嚼糖一样。要在以前,我非给你一耳刮子不可。 我笑嘻嘻地应道,说以前有什么用,倒退几十年,你也不过是你爹的一泡尿而已。 陈巧生木了,看了我半天,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,陈文广,你跟你老子这样说话,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吗? 报应?陈巧生还可真可爱,他还有脸说报应。那阵子,他见天酗酒偷女人,想过日后会有报应吗?再说了,我都活成这样了,我还怕什么日后? 对了,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几时啊?陈巧生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。 我怎么知道? 陈巧生跑到墙边,翻了翻日历。姆个卵泡,差点误了大事。他披上件外套,急匆匆地往外跑。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,他回来了,身旁还带了几个人。陈巧生拉着其中的一个,亲热地叫着徐主任。徐主任脸色阴沉,陈巧生却是春风满面。两个人站在院子中央,徐主任阴沉着脸递给陈巧生一个红包。这时,还有一个同来的人便给他们拍照,陈巧生对着镜头,熟练地露着笑容。 徐主任看见我在屋里走出来,眉头紧蹙,陈巧生,这不是你儿子吗?以前我可见过他,你怎么说他死在外头了? 陈巧生笑眯眯地说,徐主任,你误会了,他不是我儿子,是房客,要收房租的。 徐主任的脸抽动了几下,嘟囔一句,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当孤寡的人。 送走了徐主任一行,陈巧生从外头拎回两瓶东门老酒和几包荤菜。他破天荒地招呼我一起喝两杯。几杯酒下肚,陈巧生兴致勃勃地要跟我划拳。可能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,一开口,他便来了句哥俩好,话一出口,他就反悔。 他娘的,说错了说错了,重来重来。 我笑眯眯地说,没事没事,我不介意。 我他娘的介意!姆个卵泡,请你喝酒,还要占老子便宜。 嘿嘿。对了,陈巧生,你是不是老去徐主任那里骗钱啊? 骗什么钱?这是居委会慰问孤寡老人。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佩服陈巧生,还别说,这陈巧生,还真他娘的有点天才。我也得去找找这个徐主任,看能不能也弄点钱来花花。 隔天一早,我便去了居委会。居委会离陈巧生的住处不远。出了门,转两个墙角便到了。我在居委会楼下看了看人员指示牌,直接找到了这个徐主任的办公室。 看见我时,徐主任略显迷茫。 那个,陈巧生。我比划了一下。 哦,是你啊,记得记得。其实我老早见过你,以前,我跟你家住得很近。 徐主任给我倒了杯茶,你那个爹啊…… 我赶紧伸手拦住他的话,是房东,房东。 徐主任怪异地看了我一眼,这个陈巧生啊可真是个活宝,每次遇上什么节庆,总会跑我这里来诉苦。说自己老婆死了,儿子也死了,孤苦伶仃一个,可怜得不行。有时,说着说着还会像个女人一样哭起来。你看看,碰上这样的人,我们有什么办法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只要能排上,我们也尽量想到他。可弄了半天,没想到他是在骗我们。我活了这么大年纪,还真没见过谁咒自己儿子死的。 对对,你说得太对了,陈巧生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混蛋。我跟你说实话,他这样咒我,我倒无所谓,可他不能总给政府添麻烦啊?你看你们一天到晚多忙,又要搞国家的经济建设,又要操心老百姓的温饱,这陈巧生简直就是存心捣乱嘛。对了,我能叫你徐叔叔吗? 可以可以。徐主任笑容可掬地应道。 徐叔叔,我跟你说,虽然我是陈巧生生的,可我和他不一样。我不想过他那样的糜烂生活,我今天来找你,就是想麻烦你帮我找份工作,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。 听了我的话,徐主任显得很欣慰,他举重若轻地拍了一下大腿,行,你比陈巧生行。你能有这样的觉悟非常好,人嘛,总是要体现出自己应有的价值,更何况你还那么年轻。那你跟我说说,你想要找份什么样工作,看我能不能帮上你? 这个我也说不好。 那你说说自己有什么特长呢? 我想了想,摇了摇头,我好像也没什么特长。 那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啊? 做过什么?我总不能跟他说我以前都是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吧?我继续摇头。 徐主任有些生气,你年纪也不小了吧,这么多年就没找过工作? 那倒不是,早先,我也在模具厂干过。你不知道,我身体不好,干不了重活,所以这些年基本都在家休息。 徐主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。 你还这么年轻,怎么会?算了算了,反正你跟我说过,我就有数了。什么时候我帮你问问我们社区里那个小加工点,看看有没有什么轻省活儿可以干。 我笑眯眯地说,那就拜托徐叔叔了。 说实话,徐主任这个人还是挺上路的,隔天他就来我家了。他还带来了一个榔头,一块铁板,还有一堆皮带和铜扣子。徐主任说这是他从加工点给我找来的活,很轻省,只要把这些铜扣子钉到皮带上就行。钉一根可以赚5分钱。 你可别小看这5分钱,有些人一天能挣上多块呢。 我拿起榔头,试着将一颗铜扣敲进皮带里。操,这活儿哪有老徐说的那么轻省,差点一榔头砸到我的大拇指。他肯定在骗我,怎么可能有人靠这个赚多一天,打死我也不信。他一走,我便将榔头扔在了一边。我拿起一根皮带在手里用力拉了拉,啪啪作响。这皮带的质量倒还不错。我就将皮带、扣子,还有那个榔头装成一包,走出门去。出了门,右转一百米,有个修皮鞋的黄岩人。我跟他谈妥了价格,拿了70元钱,然后将一袋子东西全部给了他。 晚上,我用那些皮带换来的钱买了点熟食,又买了些酒。陈巧生看见这些东西,满脸惊讶。 你他娘的不是没钱吗,哪里搞来这些玩意儿? 嘿嘿,和你一样,都是靠着党的好政策啊。别客气,来来,一起吃一起吃。 哼,无事献殷勤,你老实说,你这是搞得什么鬼? 你这人,真是小人之心,好心好意请你喝酒,还不领情。 哼,我小人之心,别下毒药害我就谢天谢地了。 你这人怎么,我话还未出口,陈巧生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瓶,顾自喝了起来。哼,这货色。他说得没错,要不是有事,我才不舍得把自己辛苦搞来的钱,给他买酒喝。 对了,陈巧生,居委会给了你多少钱啊? 你干嘛?陈巧生有些警觉。 没干吗,就随便问问。 哼,告诉你也没关系,就块。 操,才这么点啊?我听说人家慰问起码都是0以上的。 屁,就。这他娘的老徐,真抠门,以前还算住过隔壁呢。每年都给这么点,难道就不知道物价上涨得多厉害吗? 你说得对,那人一看就抠抠缩缩的。我迎合着陈巧生的话,对了,陈巧生,你以前一直跑地皮收古董,那么多年下来,难道就没留下个什么好东西? 陈巧生白了我一眼,一阵冷笑,哼,陈文广,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?我就知道,你他娘的请我吃酒准不会安什么好心。 看你说的,怎么会呢?我就是想,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,这么多年下来,什么都没留下,也太屙了吧? 嘿嘿,你还真别跟我来什么激将法,你老子就是屙,怎么了? 说到这里,陈巧生突然想起什么来,哎,你看我这脑子,你不提醒,我还真他娘给忘了。不瞒你说,我真留了一件宝贝。 我心里一阵狂喜,什么宝贝? 陈巧生没说话,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去。不一会儿,他笑眯眯地走回来,将一个塑料瓶子扔在我面前。 算了,我毕竟是你的老子,便宜你了,这个乾隆官窑的瓶子,你拿去卖吧。 3 我站在“丰泽园”小区的门口,看见啷啷从里头跑出来。他迎着我,小身体一颤一颤的,就像是一只欢快的麻雀。 今天是啷啷的生日。啷啷是我跟美娟生的儿子。后来,我跟美娟离了婚,啷啷归了她。只有每年啷啷生日这天,我们可以待上一整天。啷啷是我唯一的孩子。说实话,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时,我可从没想过结婚,更没想过要孩子,我只是喜欢赖在她们身边而已。啷啷算是意外。那一次,家里没安全套了。结果,就那一次,美娟有了。在得知怀孕后,我跟美娟的想法是一致的,打掉孩子。第二天,医院。奇怪的是,那天上午,我一直都是心神不宁。我总觉得耳朵边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,听不清明,细细嗲嗲的,像个孩子。这个声音跟了我一路,医院门口的时候,忽然就消失了。这时,医院房顶上悬挂的那个巨大红十字,突然浑身冰冷。 美娟。 美娟转过头,干吗? 要不,我们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。 美娟一脸困惑,生下来,怎么养? 我呶了呶嘴,我去找份工作。你放心,只要生下来,总是养得活的。 那时,美娟还是相信我的,她跟我领了结婚证,然后生下了啷啷。生了孩子,美娟就不能再去上班了。那时,我每天都跟人去乡下的水库钓鱼。那个水库的胖头鱼很容易上钩,每天我都能钓上几斤,拿去菜场门口卖。后来,钓鱼的人多了,水库管理处的人便来驱赶。水库呆不下去,我就跟那些人去小港口钓。但那里的鱼不好钓,精明得很,光吃饵,不上钩。再后来,我又发现小港口附近经常停着一些小柴油船,他们在近海捕些小海鲜,望潮、梭子蟹之类的,在那里卖。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,这些小海鲜都还便宜,又新鲜,如果我拿去市场上卖,多少能落些辛苦铜钿。于是,我就不再钓鱼,每日里去小港口收小海鲜,再拿到市场去卖。起初,我还干得挺专心,可时间长了,我的老毛病就犯了,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的。美娟看在眼里,啷啷满月后,她便跟我商量,以后她去市场,我就呆在家里带孩子。我乐得答应。那阵子,每天我都和啷啷泡在一起,虽然还是刚出生的孩子,但啷啷跟我显得特别亲,一见我就咯咯地笑。他还会伸手摸我的脸,我想,那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了,那么的光滑,那么的暖和,那种感觉都让我想流眼泪。 啷啷的名字是我取的,我喜欢那个歌,春天里那个百花香,啷哩个啷啷哩个啷。啷啷是在春天出生的,我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。后来,美娟改嫁了,她的新丈夫将啷啷的名字改作李斯翰。说实话,我非常讨厌这个名字,听着就不像个正经人。可我没办法,生啷啷时,我和美娟有过协议,如果以后离婚,啷啷要跟她,还要随她新男人的姓。美娟那么早就想到了这些事,真让人生疑。我想,如果可以,她肯定希望啷啷能忘记还有我这么个亲爹。 啷啷见到我,脸上像是开了朵花。他似乎是胖了一些,小胳膊小腿鼓鼓囊囊的。说实话,这对狗男女把啷啷养得还真不错。 啷啷,你最近在忙什么啊? 陈啷啷奶声奶腔地答道,钢琴。 你喜欢钢琴吗? 啷啷摇了摇头。 不喜欢你学它干吗? 妈妈让我学的。 你妈也真是,不喜欢还让你学。我改天好好说说她,一个大男人学什么琴啊,多没劲。 啷啷笑眯眯地看着我,爸爸,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啊? 我心里一咯噔,一阵发虚。 啷啷,你现在长大了,我们就不去什么公园了好不好,我们去个有教育意义的地方。 啷啷有些好奇,什么是有教育意义啊?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啷啷。教育意义?呵,我还真有点佩服自己。不就是花不起钱嘛,还说得这么花里胡哨。 我带着啷啷去了我们那里的柔石故居。据说这个人以前是个作家,还是个烈士。 啷啷,你以后要好好念书,像这个柔石一样,做一个有用的人。 啷啷点着头,但他脸上的神情显然有些心不在焉。这也难怪,像他这样的孩子,喜欢的是跃龙山上的过山车,脚踏船,又怎么会喜欢这些老房子呢? 没走一会儿,啷啷就说自己走不动了。其实,他是没有再逛的兴趣了。我们挨着坐在柔石家的石板台阶上。我点了根烟,还想再跟啷啷说些跟柔石有关的事,可我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来了。我坐在那里,有些尴尬。我多希望时间能快些过去,这个上午实在有些难熬。 从柔石故居出来,我便带着啷啷去了国贸。原本,我该带他去肯德基,可肯德基要先付钱,我没钱。 国贸的四楼,满是吃饭的地方。转了一圈,我找了家看上去很豪华的饭馆,走了进去。吃到一半,我对啷啷说,啷啷,你认得回家的路吗? 啷啷看着我,点了点头,我认得的。 那就好,爸爸等下还有个大生意要谈,下午就不能陪你了,你吃完饭就自己回去好吗? 啷啷看着我,不说话。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,掏出元钱,放在桌板上。 爸爸,你把钱拿着,下午再陪陪我好吗? 我心里一酸,你这是干吗,爸爸有钱。 啷啷将钱塞到我手里,爸爸,我知道你有钱。这是我自己存下的压岁钱,是我送给你的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攥着钱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我不能在啷啷面前失态。我调整了一下情绪,将钱塞还给啷啷。 啷啷,你看这样好不好,你把钱装回去。那个,爸爸今年就不给你买礼物了。你自己拿这钱去买,好不好? 啷啷摇了摇头。 你怎么不听话呢?爸爸等会儿真有事,你自己先回去好不好? 啷啷将钱装回口袋,低着头,半天不吭声。看得出来,他很失望。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,他没有再坚持,吃完了饭,就起身离开了。啷啷一边走,还一边扭头看我,搞得我鼻子也酸酸的。我舍不得啷啷走,一年到头,我们也见不了几面。可我能怎样,我没钱付账,我不能让儿子看不起我,在啷啷面前,我至少得像个爸爸。 啷啷走了,我又得重新面对现实的残酷了。昨晚我想了个法子,趁服务员不注意时,选个薄些的盘子,咬下一个角,然后我就说他们的餐具不合格,把我割伤了。兴许这样能蒙混过关,起码省下这顿饭钱。 我选了个盘子,可心里还是有些犹豫。毕竟这是瓷盘,不是饼干,我怕咬不碎盘子,倒磕下我一颗牙齿来。我用力咬了咬牙,操,不管它了,好歹也试试再说。 我刚想下嘴,就觉得眼前一晃,我被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眼前站了个人。是个女的,穿着制服,像是服务员,正笑眯眯地看我。 操,被他们发现了? 你是陈文广吗? 我一愣,见鬼,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 是陈文广吗?我是春亚。 春亚?什么春亚,她什么意思?我的脑子飞速地盘算着。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,可眼前这个人我的确是对不上号。 这个自称是春亚的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迷茫,她笑了笑,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,我们以前是一个班级的。 哦,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。同班级的?什么情况,班级里有叫春亚的女同学吗? 你肯定记不起来了。呵,那个,我现在在这里当营业员,刚在食堂吃完饭,看见你,就进来打个招呼。 我又哦了一声,脑中还是一片迷糊。 春亚有些尴尬,沉默了一会儿,那我走了。说完,她攥着自己的衣角,转身要走。我脑子一闪。 春亚。 春亚扭头看我,嗯? 那个,你能帮我个忙吗,今天出来得太急了,所以。 春亚愣了一下,但很快她就明白了。 哦,没事,我带着钱的。 实在抱歉啊,我等会儿就回家去拿。 不用不用,没关系的,我请你。 那怎么行,一定要还你的。 春亚笑笑,不说话。她替我付了钱,走了。我看着春亚消失在门口,心里一阵得意。我他娘的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,竟然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。 我从牙签筒里掏出根牙签,舒舒服服地剔着齿间的肉末。 服务员,过来,把这些菜都给我打包。 回到家里,我便躺在破沙发上,努力搜索着春亚的身份。可把脑仁想疼了,都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。 说实话,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,虽然我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,可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,她的出现兴许意味着某种可能性。对于女人,我有着天然的灵敏度,这是遗传自陈巧生的,我身体里有这样的基因。看见春亚时,我骨子里那种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,如蝇见血。 我得再去找找她,再试探下。可我没钱还她,怎么见呢?我忽然想自己或许应该拿了啷啷的元钱。 我的心情迅速沉入谷底,我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光,操,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? 陈巧生抬头怪异地看我,此刻,他正在品尝我从饭店带回来的那些剩饭剩菜。 我迎着陈巧生的眼神,嘲笑般地问道,陈巧生,你喜不喜欢孩子? 陈巧生白了我一眼,你这算什么问题? 我也算你的儿子吧?可从小到大,我怎么从没感觉你喜欢我。我也觉得奇怪,既然你他娘的不喜欢我,干吗又要把我生出来? 陈巧生没应声,仰脖灌了一口酒。 陈巧生,你知道我今天去干什么了吗?我去看我儿子了,知道吗,我的儿子,你的孙子。 陈巧生的脸一阵地抽动,儿子,你有儿子? 当然,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儿子?就算你这样的人,不也生出了个我吗? 陈巧生放下筷子,拉着板凳向我凑近了些。 你儿子多大了,是跟马惠芬生的吗?怎么没听你说过?他现在在哪里,你怎么不接他一起住? 我冷冷地看着他,哼,你连我都容不下,还能让他住?陈巧生,别假惺惺了。老实告诉你吧,我儿子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,他被别人养着,还姓了别人的姓。每年,我只能在他生日的时候跟他过一天。我还告诉你,今天就是他的生日。今天中午,我带他去饭店吃饭,可我口袋里连半毛钱都没有。我那个儿子多懂事,吃完饭,还拿出元钱给我,可我能要这钱吗?我只能骗他说我有大生意要谈,让他先走。可事实上呢,我他娘的是想吃白食。陈巧生,这就是我,你的儿子,你生的种。 陈巧生低着头,脸上青紫一阵。 陈巧生,你不会感到愧疚了吧?呵,早知今日,当初干嘛要生下我?唉,你可真是作孽啊,要是你当年真将我一泡尿冲到墙上去,那该多好。 我心里憋得难受,向后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。直到半夜,我又醒了过来,觉得胸口堵得难受,就像有一罐子水泥,呼啦啦地往我的心上倒。我睁大眼睛,盯着黑乎乎的屋顶。这个房子也不知住了几代人,木头板子都快让白蚁吃透了。风漏进来,丝丝拉拉的,像有无数的人在屋子里低声说话。 此时,陈巧生已经酣睡。我说话的时候,他一声不吭,只顾喝酒,一直喝到烂醉,鼾声四起。我讨厌陈巧生的鼾声,从小到大,我就是在这声音中成长起来的。我想,如果可以,我真想用枕头蒙住他的嘴。 (未完待续) 北京治疗白癜风去哪里北京哪里有治疗白癜风的 |